
茴
茴至今也记不清楚她是住在哪里。是东郊。东郊南站。还是新村西口。她在乘车前给她拨了一通电话。不消多猜,机械的声音告诉你那是空号。
茴在楼下买了一把淡黄的干鲜花(无需多余的照料,可以自生自长的活上几个月),一网兜青苹果,新鲜樱桃(喝啤酒时适合拿来吃),一公升纯牛奶(她不爱喝保加利亚乳杆菌)。
茴在小公寓的防盗门外听见她跑来开门。
她穿一件黑色阿童木背心和男装仔裤,裤脚为了过长向上绾起来。头发散在背上,微笑时洁白牙齿。
她给她结实的拥抱。茴,我昨晚梦到你要来。身上真香。你是不是刚去了水果店。她在她耳边这样说。被拥抱的人只感到内心温纯笃实。
茴走进平日无人的房间,拉开厚实的白棉布窗帘。从小皮箱里一一取出纱裙。带字母的背心。羊皮凉鞋。内衣。香水。唱片。两本喜爱的书。以及厚重的旅行指南。
整理停当再走出来看,她正盘坐在客厅中央看一张西班牙纪录片。
茴走过去坐。是冰凉的地板。她从不爱买毛毯及任何温暖柔软的物件。她说那激活她身上的懒与迟钝。地上有大盒的山楂汁,两只透明杯。应该是她刚从二手小冰箱里取来,因为壁上还湿湿的沁着冷汗。酸又生冷的果汁。不知这样的清醒是不是一个文艺工作者该有的特质。
你梦见了什么了。茴喝饮料,无意的问她。
梦见你来改善伙食。她眼睛落在电视上,高兴的露出一颗虎牙。
她们去附近的超市采购。城市里刚下过雨。两个人牵着手浩荡的走在车辆稀疏的马路中央,偶尔彼此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,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。茴换上了她的凉鞋,只感到趾头自在的舒展。盘着的圆髻放下来,梳回两条黑黑发辫。像两个尚未长成的少女。
茴不知她已多少时间未出过门。从新落成的楼盘到街上可疑丢失的井盖,外界的一切在她眼里都那样生趣新奇。茴却感到这样未尝不是件好事。
她在超市里拿数量可观的零食及盒装山楂汁。茴只谨慎的选择小土豆,西芹,番茄(她只爱叫西红柿),青笋,以及一切可以放在冰箱里随时取来烹煮的食材。茴想了想,又拿来一盒八只装的小个头鸡蛋。
回去的路上她猫腰钻进一家文具店,要两只英雄钢笔。都是大胆纯正的颜色。宝石蓝和大粉。又要一只彩色纸页的软面本。茴问她,买来记事本做什么,你也不再是学生了。她拍一拍她的肩。给你记账啊。感觉你以后是要记账的。茴笑,拉开手包付了钱。茴有时感到她是自己小小的女儿。有时是朋友。现在茴是她的情人。
文具店老板的小女儿趿着塑料凉鞋潜过来,拉一拉茴的长裙裙角。茴淡淡的笑一笑。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。茴递给她一盒加钙饼干。她看得文具店里尽是白白的写字的卡片。台灯旁边写着台,灯。墙面上贴了墙,壁。架子上的卡片写着货,柜。柜字的右半边错写成了臣。她知道这是普通人家教小孩子识字的用心。茴缓缓的低一低眼,胸口里酸喜的泡着。
她们用黄油炒小土豆,临盛盘前潇洒的撒一把茴香末。西芹简单的过水,和煸渍过的肉干拌在一起,放醋和低钠盐。有时躺在凉的地板上。她有一架可以放唱片的收音机。年代久远,调声音的旋钮些微失灵。茴放一张她们学生时代痴迷的乐队(她知道她不爱优雅的古典钢琴)。下雨的时候便关掉唱机,只听匆匆来访的夜雨。茴絮絮的跟她小声说话。大多数时间里,要这样说上一夜,天亮时才躺在地板上睡去。常常说着说着就不自知的哭起来。然而只是茴一个人的流泪。
她有时在夜里工作,茴便在一边看书,亮一盏洇黄的小灯。她盘坐在镂花椅子或旧沙发上,一边画一边抽烟。她最近抽一种韩国淡烟。茴拿起白色烟盒,是清醒的薄荷味道。她从不画茴。即便她们这样相识。她画孤独的动物,修鞋老人,沉睡的军用背包,马桶,毛拖鞋,梦里破败的电影院。可她从不画茴。好像茴从不吸烟。
有时也看电视和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。静的时候,她们手牵手去散步。散步的时候,她不带铅笔和相机。在老人的旧货摊上,买了一只解放怀表和昆虫标本。
厮守的时日是十四天。刚好是她们第一次牵手的年纪。刚好是她第一次陷入一场恋爱的时间。茴收拾了行李。她笑一笑,把彩色笔记本塞进折叠平整的胭红外套里。
我要回人间啦。茴在门口向她道别。
她身上一件条纹长衬衫。茴。我感到你不会回来了。你还会回来吗。
茴的心里被湿的纱蒙起来。但她还是说。会。
她伸出手臂来抱她。茴。你还要用彩色笔记本记日记啊。粉色英雄我塞在你的帆布鞋里。
茴在无人的车站等一台车。天气又热起来。她盘上一个整洁圆实的髻,画一点清静的眼影。恬淡的夏日套装。茴在广告牌的反光里发觉自己还戴着她的旧的大仿金耳环。茴笑起来,取下放进手包里。这大概是自己所能存有的她的最后一点气味。
茴即将结婚。对方是事业有成的南方男人,高笔而默默。母亲是传统严肃的美丽妇人。繁节礼教,内心强大。
她们是中学时代的朋友。在此之前,她们已两年未见,连一通电话也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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