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初，母亲来上海看我们，带了我爱吃的山芋粉、母亲自己做的香肠、腌制好的土鸡和鸭子，还有无法计数的爱。
母亲来上海，一来因为父亲远在巴马的工厂，弟弟一家三口住在城里，母亲独自在家很孤单寂寞，二来也是因为冬天里天光黑的早，我和爱人每天下班回来，天已经黑透了，孩子放学却很早，母亲不舍得孩子一个人独自在家从黄昏到天黑那么久的时间。其实，我也不忍心去想暮色中，孩子一个人在家将房间的灯一盏盏按亮时的心情。
母亲身体一向不是很好，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对她来说也是场考验。来的那天我上班很忙，是爱人去接的。接到的时候，爱人电话给我，说母亲晕车晕得很厉害。我听着心里很难受，然而嘴里却说不出关切的话。
那天放下电话，我一边滑跌进琐碎的数字里，一边忍不住细细地想着我的母亲。
一、
说来我们母女之间是有缘分的，尽管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起大多数的母女是少之又少。
在外人眼里，我们的长相、声音都很像。而稍细心一点就会发现母亲比我高一点，身材更匀称，五官也更端正，就这些细小的差别，却注定了母亲是美的，而我则是个丑小鸭。
小时候，我不常见到母亲，却也因为知道自己的母亲长得很周正而觉得骄傲。事实上，母亲本人也是骄傲的。母亲的骄傲不太自知，却体现在言行里，她很少和相邻的那些妇女嬉笑吵闹，打发时间的方式是织毛衣和看书。
母亲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骄傲也许和她的出身有关。母亲虽不是什么大家小姐，可是却因为外公是独子，婚后又几年不见生育，母亲的到来改变了家中很久没有人丁喜旺的迹象，母亲也因此成了家中的宠儿。在那个年代，母亲竟能一直无忧无虑地读书读到初中毕业，接着去大串联，接着做队里磨坊的会计，接着嫁给了当时还是军人的父亲。
母亲是享过福也吃过苦的人。嫁给父亲前，母亲是娇生惯养的，然而婚后却再也没有那样轻松喜乐的日子了，因为我的爷爷奶奶是苦出身，见不得小姐气。爷爷奶奶在母亲过门后不久就让她独自过了。还好，那时候的外公有点权力，小到母亲田地里的活计，大到建房屋，都是外公带着一村子的壮劳力来帮忙落定。甚至我和弟弟，也是出生几个月后便断奶送到外婆家交付给我的老太拉扯着。责任制后，母亲便带着弟弟随转业的父亲到了南京，在一家服装厂里上流水线做服装，工作其实很辛苦，直到父亲退休。
也跟着退休了的母亲回到乡间依然是个特别敏感自尊的人。平时不会搓麻将，不会议论张家长李家短，也不习惯和人拉家常，遇到什么事情都是放在心里。
回到乡间的母亲，因为家中人口简单，所以家务活也很少，平时伺弄完小小菜园子就不过看看书看看电视打发时间而已，原本也可算是幸福了吧？可是时间却是无情，母亲竟是一天天地老了，虽然还是满头黑发，但那言谈之间的老态毕竟是挡不住了，再加上身体也不是很好，首先是眼睛，母亲的眼睛不是视力下降而是干涩的缘故，不方便用眼太过厉害，另外还有高血压、气管炎和胃病，程度都不是很厉害，但稍不注意就会小小发作一次，让我每一深想便有几分鼻酸。
二、
我从小被寄养，接着漫长的住校生涯，然后外出工作，最后他乡定居，这一路，我就像一朵蒲公英，随风飘摇，借风力四处流浪，看似自在逍遥，其实满心凄惶，内心又自卑敏感，更添几分孤僻在深心。然而我并没有因此埋怨过我的母亲，没有埋怨过她不愿意将我带在身边看着我长大。因为我确信我的母亲有多么爱我，我确信我有多么了解我的母亲。
我常常跳出女儿的身份，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掂量母亲的言行，我也常常跳出一个女人的身份，以一个也是母亲了的身份来观察母亲对我的言行，而这让我更确信母亲是爱我的，我也是了解母亲爱母亲的。
然而再深的爱也还是要有磨合期，母女之间的爱也应该是。在我看来母女之间爱滋生在孕育，磨合在襁褓，接着便是女儿的青春期、恋爱中、新婚时，也许最后的磨合是在女儿也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，这些特殊的阶段特殊的日子，我和母亲也许错过了太多。
前年夏天，母亲也来过一个多月。有一天深夜，她一声长叹后开始没来由地数落我对她的伤害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论她怎样提醒，我的脑海里总是一片空白。可因为母亲言语的痛切，我哭得无法自控。我哭不全是因为我委屈，而是那一刻我那么强烈地意识到我的母亲活得是多么的不快乐，意识到母亲的性格里有一种让人让己都不太舒服的执拗，对待一些无伤原则的小事情，她和自己的亲身女儿都不能做到云淡风轻，何况对别人？也许对别人，她反而不会如此了吧？
因为这件事后，我对母亲有了一份言语上的小心，再也不像一个任性的、受宠的、口无遮挡的女儿了，尽管我知道母亲对我的爱没有减少一分，我对母亲的也一样。只是，不知不觉中，我们都将那份爱用容器装了起来，那容器是一个透明的瓶子，我们对彼此的爱满满地盛在里面，能彼此看得到，却有了近乎冰冷的距离，让人难以触摸。
意识到这点后，我渴望改变。因为我如此希望我的母亲快乐，如此希望我们母女能够亲密无间，所以对母亲的这次来，我是打算敞开胸怀来拥抱的。
三、
母亲这次来，说是要等孩子放寒假带了一起回去，就是要住上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。
开始，母亲每天换着花样为我们做好吃的，家中每天打扫得干净至极。我们一家三口简直是被她精心喂养着，体重直线上升，那种强制性的爱让我们幸福之余不胜负荷。
然而此景不长，那天冷空气来袭，母亲的气管炎发了。一发便不可收拾，咳得是惊天动地，让人心痛又胆战心惊。
爱人请了假，陪母亲看医生、拍片子、买药，家中的事情一点也不再让母亲动手。而我就快考试，因为财大的制度近乎严苛，我平时旷课的次数又太多，所以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复习，可是我不睡母亲便也不睡，虽然不唠叨，却伴着让人揪心的咳嗽。我心里焦躁，却没法表示，实在也心疼母亲的身体，于是什么都不说就早早休息。
辗转难眠间，我能感觉到母亲心底在怨我，怨我不陪她而让爱人陪，怨我不嘘寒问暖端茶递药，怨我不像个女儿，我仿佛看到我和母亲之间的那个瓶子变厚了。
病中的母亲，把原先性格中孩子气的执拗越发任性地使出来，一会儿吵着要回家，一会儿说好多了不肯吃药，一会